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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HAYA樂團:蒙古音樂的深沉內斂來自性格特質

蒙古音樂生於孤獨,長於謙卑,這是HAYA樂團的主創張全勝和主唱黛青塔娜的共同認識。“蒙古族人的生活很艱難寂寞。與自然相處,人的意志被磨練,很堅韌。”(黛青塔娜語)“多年來蒙古族人跟天地和諧相處,知道人類是那樣渺小和卑微,這是蒙古族人的主要性格。”(張全勝語)
11月1、2日,這支以蒙古音樂為基底的世界音樂樂團將在成都開兩場音樂會。此後黛青塔娜將為人母,未知何時重返舞臺。此刻,她對音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敏感,“感覺每個細胞都在反應”。
蒙古長調的綿長氣息,短歌的節奏和律動,呼麥雄壯的孤獨,馬頭琴縈繞的憂傷,加上蒙古語本身細碎豐饒的音節,裝飾音唱法“諾古拉”仿佛生命最初的悸動,令在異鄉遊歷過的蒙古族人若復歸本民族的音樂傳統,常能做出另人耳目一亮的音樂。
道路有很多。既能結合雄性的金屬、搖滾、說唱,亦有更雜糅的世界音樂之路。或如烏仁娜與各國音樂人合作,大量地唱傳統蒙古歌謠,日後自己創作的歌曲聽起來亦非常古老,氣韻和神韻俱在。
HAYA樂團走的是世界音樂的路。主創兼馬頭琴手張全勝習小提琴出身,HAYA樂手之外的身份是中央民族大學音樂系馬頭琴教師、兼民族器樂系主任。快三十歲的時候他返鄉拜馬頭琴師,問自己:“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走什麼樣的路?”
路不好走。HAYA樂團的首張專輯《狼圖騰》從較傳統的蒙古民樂出發,黛青塔娜以主唱身份加入後的第二張專輯《寂靜的天空》是大眾比較熟悉的世界音樂路子,空靈安寧,是成員們漂泊在外,前路未明時的一味清涼湯。
當時正值北京奧運,北京城幹凈有序,一夜換瞭面貌。他們在操場散步,悠遠夕陽裡面生出這張專輯的念頭。
驚訝於HAYA音樂裡安靜的力量,他們的五張專輯三獲臺灣金曲獎“最佳跨界專輯獎”。
第四張專輯《遷徙》開始,HAYA確定瞭馬頭琴手張全勝、主唱黛青塔娜、吉他手陳希博、打擊樂手寶音、貝斯手Eric的基本陣容。空靈與寂靜隻是表象,卻被很多人奉為至高。HAYA顯然也意識到瞭這個問題,因此當唱片公司希望他們繼續安靜的風格時,他們拒絕車行熟路。
《遷徙》和第五張專輯《瘋馬》切入蒙古音樂的肌理,編曲愈趨簡潔精到,黛青塔娜對人聲的把控更自由,多瞭的是人與土地的味道。浮浪隨潮水退去,弦樂、手鼓、馬頭琴等器樂與人聲更融洽,更具樸素的力量。
《一席》演講中,黛青塔娜說起《遷徙》這首歌。去鄉多年,他們深恐世間從此失去一種天地人共生的智慧。歌寫出來,她卻唱不好。排練時唱得蒼白空洞,重回當年接受聲樂科班訓練後因腐朽的匠氣而恨自己不會唱歌的狀態。
全勝強迫黛青站在大學領操臺上大聲唱,臺下人聲嘈雜,無任何伴奏。黛青塔娜奔跑著奮力戰勝羞澀和不自在,大風與烈日,終於唱到忘記自我。
“HAYA”在蒙古語裡是“邊緣”的意思。可以這樣理解,HAYA的音樂不難欣賞,他們的“邊緣”是來自高度的內向。黛青塔娜是很靈性的人,她聽到夢裡的聲音,醒來努力唱出來,這聲音是《六字箴言》。
她從未刻意學習蒙古音樂,認為“血液裡的就在那裡,不是重新習得的過程,就在生活裡自然發生”。
但也許應該刻意地去學一學?若聽過老蒙古歌王哈紮佈的歌,聽過烏仁娜的歌,會發現不同。蒙古曲式的悠長有別於現代流行音樂的悠長,它聽上去線條高遠,實際暗藏奇崛,隻是因為草原的天地實在太遼闊罷瞭。而“諾古拉”細膩的美感,盡管難教難學,但它的確是蒙古音樂最美好的部分之一。
HAYA成員希望不帶成見地融合各音樂流派之長,但有時難免陷入曲式太過順滑平直之窠臼。追隨內心與夢的腳步同時,也不妨行一行前人的路。
馬頭琴手張全勝
對話
澎湃新聞:聽黛青在《一席》的演講,她的幾次迷惘都由全勝帶著走出來,那麼全勝在做音樂的過程中有什麼迷惘嗎?創作中如果你們的關系由師徒開始,現在變成瞭什麼?黛青給全勝帶去瞭什麼?
張全勝:最早塔娜為樂隊寫文字。她寫到當清晨的第一縷曙光親吻大地的時候,這個萬物繁衍生息的傢園,應該是一片和諧的綠洲。當我們閉上眼睛去看心靈的時候,她也同樣美麗。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同這個世界走向瞭荒漠。
當我看到這個系列的文字以後我非常有感觸,因為沒有一個年輕的剛剛大學畢業的女孩子,能寫出這樣好的文字。我試圖讓她去唱一唱我們的音樂,但是那時她用的是很學院的方式,我不喜歡,因此我暫時放棄瞭讓塔娜做主唱的想法。
直到有一天晚上,在錄音棚裡,晚上兩三點的時候,我們很無聊地拿著吉他在隨意彈唱。有一句詞特別好,“月光下鮮花盛開,故事在風中流淌”。就這麼兩句詞,她不斷地重復,我們的鼓手跟著打節奏。我也就拿起吉他彈,找一種感覺。後來我說:哎呀,這感覺太棒瞭,塔娜你為什麼不用這樣的方式去唱呢?”
這張專輯錄到尾聲的時候,我們又補錄瞭一首叫作《HAYA的傳說》,從此以後塔娜就變成瞭HAYA的主唱。
後來我們變成瞭愛人夫妻的關系,也即將有我們自己的孩子,就是一路就這樣走過來瞭。
澎湃新聞:看過一篇采訪,裡面全勝說:“我要把世界上最好的和聲體系用在我們的音樂裡,和聲體系本來就是發源於西方的……在中國節奏最好的是維吾爾族、朝鮮族、哈薩克族、藏族,他們的血液裡本身就帶有一種節奏感,而蒙古族的節奏,相對印度、阿拉伯那種熱血的節奏,它不是那麼豐富的,那為什麼不把世界上公認的好節奏拿過來為音樂服務呢?”。你在創作的過程中,是抱著為蒙古音樂“補缺”的想法嗎?這是必要的嗎?
張全勝:世界音樂是人類共性的宗教。它沒有上師、無需經文,人們都各自聽得懂它的信息。世界音樂像花朵,是長在土地上的。
所有的音樂,其實現在留下的古典的那種,在當時的那個年代啊,也都是非常前衛的,有革新的氣質在裡面。比如說我們現在聽貝多芬是古典的音樂,可是它在當時那個年代。他用一種搖滾樂的心態,玩瞭一把交響樂。包括我們的祖師爺色拉西老人,當時也都是經過二度創作,把民歌變成瞭跟當代結合的一種音樂。
沒有一種傳統的東西是不變的。我思考瞭很多年中國和蒙古傳統音樂的方向,發現應該跟不同的族群結合在一起產生一種共鳴,同時不要丟下傳統裡面非常經典的那部分。
其實如果把這些解釋都省略,我更喜歡說這就是我選擇的方式。音樂的可能性太豐富瞭,我願意擁抱各種可能,這是我們HAYA,以及我個人對待音樂的態度。什麼是傳統?什麼是純正?我覺得沒必要執著這個概念,世界一直在變化,音樂是流動的。
澎湃新聞:不同音樂體系間的音色及音域融合應該不易吧,具體的困難在哪裡呢?
張全勝:不同的音樂組在一起真的很不容易。但是我們想找到的是,不同音樂不同國傢,不同族群之間的共性。
從音樂的角度來分,就是三大類:旋律、節奏、和聲體系。如果你找到人類音樂的共性,那比如說旋律,你一定要唱的音準,這是最起碼的。節奏,你要玩得怎麼樣復雜,怎麼樣玩得好。比如說像阿拉伯的音樂、印度的音樂,它本身的民族裡面就帶著一種節奏的血液、節奏的情感,這是他們的傳統。
就是我們本民族的東西,我要把它呈現到舞臺上的時候也出現過很多困難。比如說,馬頭琴的“跑弦”問題,比如說我們傳統音樂在舞臺上會產生很多“嘯叫”問題。HAYA初創的時候在星光現場演,我們的弦和我們的彈撥樂馬頭琴與合成器之間都差瞭小三度。但是經過我們自己多年的研究,從馬頭琴的改革到整個試音設備的改革,現在已經達到一個很好的狀態瞭。
澎湃新聞:全勝是馬頭琴大師,說說這件樂器吧,你和它怎麼認識的?它有多少種可能?它的特質是什麼?對不瞭解它的人來說,可能隻知道“它的琴聲嗚咽”。
張全勝:我小的時候是拉小提琴的。考藝術學校那年,由於沒有西洋樂專業,所以轉投馬頭琴。
我對馬頭琴這種特別傳統的樂器其實挺失望的,因為它快不起來,教程枯燥,缺乏技巧。
但是等我到快三十歲的時候我又重新回到瞭內蒙古,重新去認識古老的樂器,重新找到傳統的老師,才發現其魅力。我走瞭一圈以後我就開始問我自己,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走什麼樣的路?於是成立瞭HAYA樂團。
我想這是走錯路,一路風景,可以用這樣一種比喻吧。
澎湃新聞:這些年你對馬頭琴做瞭什麼改變?
張全勝:我從拉馬頭琴到現在一直在思考,怎麼樣把馬頭琴演奏得更好,怎麼樣把它跟現代的音樂融合得更好,怎麼樣把它傳統的部分表現得更好。我一直在去創新,包括馬頭琴的琴身的制作,琴弦的“定弦兒”,從它的演奏的方法。我都經過瞭很大的改革,包括怎麼樣去試音,怎麼樣用效果器,怎麼樣校音等等。所以你現在聽到馬頭琴在舞臺上聲音那麼洪亮,它的音準各方面都是經過多年的摸索才有瞭今天。
不久的將來我也會推出HAYA牌的馬頭琴,讓更多學習馬頭琴的人重新認識這件樂器。
主唱黛青塔娜
澎湃新聞:我很喜歡蒙古長調裡的裝飾音唱法“諾古拉”,它似乎不好教不好學。黛青你有沒有一個學習它的過程?你怎麼看待“諾古拉”?蒙古長調的氣息獨特在哪裡?
黛青塔娜:沒有刻意地學過,盡管現在學校裡會有系統學習長調的專業,但我沒有這樣的經歷。它就是蒙古族人的一種特別的唱法,大調就像草原的線條,每個地區的長調又都不一樣。我們青海,長調的起伏就很大,就像那裡的大自然一樣,雪山,草原,山谷。
澎湃新聞:HAYA的音樂裡好像不大有短歌,為什麼?
黛青塔娜:太短沒玩夠,想把一個動機表達充分玩充分。音樂都不短,不符合電視娛樂節目快節奏的標準,哈哈。
澎湃新聞:許多民間音樂的俚俗、歡樂、熱鬧在蒙古音樂傳統裡似乎不是太多,在你們的音樂裡就更加少。這和蒙古族的民族性格,以及你們的音樂取向有什麼關系?
張全勝:這和蒙古族人的性格有關系,大部分人以為蒙古族人是豪放、開朗的,其實不然。如果你真正到草原上去,會發現更多人是內向、深沉、不善張揚的,這樣一種性格。因為多年來蒙古族人跟天地和諧相處,知道人類是那樣渺小和卑微。所以這種謙卑,內在,是蒙古族人的主要性格。
有一句話,是一個北京的漢族知青在內蒙古生活瞭十年以後的感受,他說蒙古族人是這樣的:愛瞭一輩子不會講一個愛字,苦瞭一輩子不會講一個苦字,把所有的愛和恨都深深地埋藏在內心。
當然歡樂的部分也有,但隻是,比如說三百六十五天可能那五天是,那達慕啊,相聚呀,收獲的季節呀,這時候是歡樂的。但是,大部分時間在草原上非常是孤寂的,人員稀少。所以你聽蒙古族人的音樂裡面大調很少,大調是比較開朗、比較開放的這樣一種調式。但是蒙古族人的音樂裡面大部分聽的都是小調。小調代表著這樣一種內在的情感。
黛青塔娜:蒙古族人多深沉內斂的性格,靜默,謙卑中透著高貴。這和長期的遊牧的生活方式相關。很寂寞,很艱難,和自然相處,人的意志被磨練,很堅韌。
澎湃新聞:黛青和全勝,你們在舞臺上的時候,是修行、內省的狀態多一點,還是玩的多一點?換句話說,你們自己做音樂,覺得好玩嗎?快樂嗎?
黛青塔娜:都是一起的,修行,自省。為瞭更好地玩耍,知道怎麼玩兒音樂更好。如果做音樂不好玩,不快樂,這走過的十幾年該多不堪回首啊。
澎湃新聞:《一席》的演講裡面,黛青你提到幾個冥冥中有註定的地方。你相信超自然的力量嗎?
黛青塔娜:相信沒有什麼力量是可以超越自然的。大自然的神性超越人類的宗教。那些冥冥之中的感覺我無法解釋,也隻是處於自身的局限和無知。
澎湃新聞:音樂可以幫你穿越悲喜的迷霧嗎?
黛青塔娜:這團迷霧也是老師,沒什麼不好。我還在悲喜中學習,有音樂倍感幸福。
澎湃新聞:讀過黛青為《生活月刊》寫的一篇文章,關於外婆的柏種佛珠。外婆去世以後,你和草原的羈絆淺瞭還是深瞭?你們想過以後有一天會回草原定居嗎?孩子出生以後會常常帶他/她去草原嗎?
黛青塔娜:祖先有過一句話:蒼天之下的土地皆是傢園。我很少為未來做打算。不隻蒙古族人,遊牧民族需要草原,全世界的人都需要,我們是緊密相連的。孩子如果沒有去過草原,那是多遺憾的事,外婆是典型的蒙古族人,像大地一般沉靜、寬廣、狂野,我也是,我是她的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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